《罗生门》：要我疯魔不成活，也要我温暖如日光

在《罗生门》短篇小说集的第一页上印着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一个男子，棱角分明，冷峻又带着戏谑而锋利的眼神，撑着下巴望向远处，看久了总觉生出一分寒意。照片的角标写着：“芥川龙之介摄于1927年5月，时年35岁”，那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张照片。多年后，著名作家谢六逸写道：“我与芥川氏不仅一面之缘，他的瘦削苍白而有威棱的面容，细长入鬓的眉；满头的浓发，一口清脆的东京白，使我永远不能忘怀。”

打开知乎，输入关键词“芥川龙之介”，出来的结果大都是“怎么理解《竹林中》”、“如何解读《罗生门》”，以及那个逃脱不了的话题：“为什么芥川龙之介要自杀”。不久前问过一个朋友，“你知道芥川龙之介吗？”，他点点头，带着一脸惋惜，“哦，就是那个年纪轻轻就自杀的天才小说家吧。”他留给世人的最值得讨论的似乎是自杀；他留给世人的印象似乎总是阴沉沉的；他留给世人的作品似乎总是黑暗的。“人间地狱”、“揭露丑恶与人的阴暗面”、“开创利己主义”、“悲观”、“绝望”，所有不好的词语都被加诸在他的身上，形成了那个大家眼中厌世的他。

他的一生确实饱受地狱般的痛苦，这种痛苦非凡人所能承受。出生那年，赶上父亲43岁的厄运之年；出生七个月，母亲发疯、八个月后猝然发狂。在他的作品《点鬼簿》开篇中还写道过；“我的母亲是个疯子”、“我从来没感受到过母亲般的慈爱”。

他书写可怕的人间地狱，于是有了那个在雨夜拔死人头发的老婆子，被发现了还句句有理道：“死人罪有应得，而且我如果不这样我就不能生存”；他抨击不合理的政治制度，于是有了那个似乎如桃花源境的河童国。在音乐会上，当“我”说河童国警察检查粗暴时，河童说：“这比哪个国家的检查都先进呐，比如请看日本……”；他嘲讽自私冷漠的人性，于是有了为了完成屏风画地狱变而眼睁睁看着独生女儿烧死的良秀。可是让我险些落泪的却是他作品里的时不时传达的幽默与温暖，他用心体悟世情，思考人性。世人总以为他心中只有灰暗，但我看到的却是他内心饱受地狱般煎熬，却努力想要向我们传达，人间不总是“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鲁迅曾这样评价他的作品：

“他的作品所用的主题，最多的是希望已达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的心情。他又多用旧材料，有时近于故事的翻译。但他的复述古事并不是专是好奇，还有他的更深的根据：他想从含在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当中，寻出与自己的心情能够贴切的触著的人或物，因此那些古代的故事经他的改作之后，都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了。”

他改写的故事，都注入了它的心情，注入了它柔软的内心世界。

黄粱梦，现常用于比喻虚幻不实的事和欲望的破灭犹如一梦。然而他改写《黄粱梦》却带着积极向上乐观的心态。在梦里过了一生、体会过了荣辱之道、穷通之运的卢生，醒来后，坐在他旁边的道士问他，人生在世，也就是如你梦里无丝毫分别了吧？我想你对人生的执著与炙热之心也就冷却了吧？知道了生死得失，人生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吧？可是当道士问完之后，卢生 “双目灿灿生辉”地回答：“正因为那是梦，所以我还想好好活一回。在梦醒之时到来以前，我想真正地活一回，要活得不虚此生，你以为如何？”

道士哑口无言。

杜子春，在历史故事中不过是挥霍钱财的失意之人，最后想成仙却过不了关，怀着惋惜悔恨的心情回去。然而芥川笔下的杜子春，在仙人帮助后得到意外之财，经历了世事沉浮、人情世故，感到世间无情，最后踏上成仙的艰苦之路。仙人告诉他，要成仙就无论如何都不能说话。他遇到咆哮的老虎，遇到吐着红舌的大蛇，遇到唤雷的神将，被枪刀戳身气绝，灵魂降入地狱，被阎王审问，被火焰烧焦脸颊、被拔掉舌头、剥掉皮，被铁杵捣锤、被放在油锅里炸、被毒蛇吞噬脑浆，他都倔强坚强，一言不发。似乎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当他看到变成马的、他日思夜想的母亲遭受痛苦，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时，听到母亲微弱的声音，“不要担心，我们怎么样都没什么关系，只要你能过得好，比什么都强。不管大王说什么，你不想回答，就不要开口。”他连滚带爬奔到母亲身边，泪水滚滚而下，大叫一声“娘！”

他终究未成仙。

然而他却说，虽然成不了仙，但他反而觉得，还是这样更舒心。“我在地狱的森罗殿前，看到遭受鞭挞的父母，我做不到一声不吭。”

芥川龙之介不过是想告诉我们，原来这世界不总是薄情的，这世界不老是那么糟糕的，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着你，她不在乎你是否荣华富贵，她不在乎你是否身居高位，她总是在背后默默支持你，所有人在乎你飞的高不高的时候，只有她问你飞的累不累。他教你的是不要总是对人间的爱充满怀疑和绝望，这样一个温柔的人，这样一个“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的人，却没有继续活下去。他置身于苦难和阳光之间，最终选择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日本文艺评论家荒正人曾说过，“杜子春开悟了，但芥川龙之介却没能悟透。”我想荒正人的语气一定是充满惋惜的。这个华美饱满的灵魂，我们总是走过他的人间地狱，却忽略了他曾经制造出那么多奇迹温暖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