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掩光

2018-04-19 09:41:32
文艺

家里的老房子是潮州地区常见的小巷民居,巷子由两排大门相向的房屋围成,一排有八户房屋,相邻的共用着一面墙,户与户紧贴着形成两排的“竹竿厝”。隔壁家的小孩犯事挨批,呆在家里就能感受到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有时大人过去劝解,还能凑过去蹭个现场观摩观摩。

巷子里的房子都是平房,灰白的外墙顶着圆顶的“厝头角”。每当夏季来临,“沙沙”的雨水便在房瓦上敲出“叮叮”的声响,随着渺远的“隆隆”声传来,“哗哗”的雨声渐渐充斥在整个天地间。雨水沿着“厝头角”和屋脊流过鱼鳞般的青瓦,泄到各家的天井,汇进了小巷两旁的小水沟中。水沟被晶莹透亮的雨水注满,带着盈溢的凉气淙淙地流着。

我一直很羡慕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但我家出门根本就见不到河,只有巷尾一个小小的池塘,而且阿爸阿妈一直严禁我靠近这个池塘。我也确实对它避而远之,这倒不是屈从了阿爸阿妈的威严,而是我脑中总惦念着种种关于池塘水鬼的传说。说起来,那水鬼其实就是一只长着长长尾巴的猴子罢了。长尾巴算不得可怕,生活在水中也算不得可怖,但是它太好客了,喜欢拉着人一直在水底深处陪它。我憋在水里三秒钟不到就难受得不得了,自然就怕遇见水鬼,怕着它的热情。

雨停时,小沟里的雨水并不会立即退却。这时放进一片绿叶,青灰色的壁沿还有晶莹的水流便浸染出一圈一圈的绿光。漂流的绿叶像极了水乡人家的小舟,赶着新晴匆匆出行。但是,绿叶一旦撞上屋檐垂下的水帘,叶子便会打着旋儿沉到水底。可惜,小水沟并不是时时都这么地讨人喜欢,雨水退尽,它便渐渐地恢复了原样,继续接收起家家户户的污水。

午后,我刚睡醒,迷迷糊糊地来到门檐下,看到的是阿哥阿姐和邻居的小孩在玩着抓鬼游戏。淌着裂缝的光滑水泥地板,到处是粉笔画出的各种图圈。

“你要不要做鬼?”阿哥问我。我可不想当鬼!

“你来抓我们,我们躲到圈里,你就不能抓。”

“这么多圈,我怎么抓?”我后悔了,我肯定被骗了,我一靠近,他们就躲到圈子里,追了半天,我一个鬼也没摸到。

“是你要抓鬼的!”

“别赖皮!”……

我发狠了,哪里人扎堆就往哪撞。水泥地太滑了,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摔到了水沟里。我的手撑在沟里,右脚丫也踩进了水沟,脚上的鞋已经不知道飞哪去了。手上,脚丫子上不断传来黏滑的触感,一股股沼气的味道夹杂着馊臭的气味直冲鼻子钻。是阿妈赶来把嚎啕大哭的我提走的。洗完澡换了衣服的我站在门檐下盯着继续在玩的哥哥姐姐们,他们不愿带我玩,还编了顺口溜气我,“屎沟臭,阿弟跌,臭乎乎。”我瞪着他们,瞪着刚刚摔倒的那处水沟,水沟上灰青色的墙壁有着白的、黄的、红的粉笔字,七扭八歪地写着一行行的字“XX是狗”,前面的名字像贴了狗皮膏药被涂抹得看不清了,只有后面的字还清晰可辨。我嘴里不停地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往上面安。

巷子的墙上除了这些字迹还留下了不少涂鸦,奇形的人怪状的兽,东倒的房西歪的楼,没有观众的赞赏,只有各自的陶然自得。阿妈给我买了一盒彩色的粉笔,我满墙画着长长的龙身,想起了前时玩的捉鬼游戏。

我蹲坐在地上,七彩的粉笔轮换着画,描着自己的脚丫画了几个一样大小的脚掌,在几个门檐下,悄悄地画下几个图圈,又从巷尾画到了巷头,一盒的粉笔都用完了。

这次我一定要做鬼,我还要定新的规矩,鬼只有躲到规定颜色的圈子里才安全。哥哥姐姐们去上学了,还没回来。我在巷子里走了几个来回,一一记牢各个地方的图圈和图圈的颜色,最满意的还是画的那几个脚丫和门檐里的图圈。

夜渐暗了,天空中晕出微光的月亮也被乌云追上了。巷子里一户一户的门檐里亮起了灯。钨丝的灯泡罩在竹编的灯笼里,橘黄的光透过小麦色的糙纸,发出的光更弱了。门檐下的图圈是什么颜色已看不出,巷子里我画了一下午的大部分图圈也看不见了。风吹进了巷子,挂在门檐下的灯笼晃荡着,晕黄的光避过灯笼上“辜府”两个黑漆大字,洒在地上荡起一片一片的涟漪。

哥哥姐姐们还没有回来。

这个抓鬼的游戏我们终于没再玩了。哥哥姐姐们去了学校,他们开始上学了。

电视机的声响在小巷子里响起,一个个黑色的匣子在小巷里安了家,扬声器的声音渐渐盖过了家长里短。门檐里换上了节能灯,通上电便能洒下一方白昼,掉在地上的针也能看到。灯光照到巷子里,水泥地的裂缝里闪烁着沙砾的亮光,裂缝延伸到水沟处,被一块块厚重的水泥板遮住了。巷子里的水沟都盖上了这种厚实的水泥板,人走上去会响起一声连着一声沉闷的“咚!”、“咚!”声。敞亮的小巷,高悬着月亮,满布着繁星的夜晚,小巷不见一个人影。

今夜,在广州的我抬头望天,迎着微风看乌云推着时间流逝,牵扯出那已暗淡了的记忆。广州的夜空,最耀眼的不是月亮星星,是插入天际的霓虹;异乡人,最苦恼的不是无法随俗,是改不了的乡音;漂泊者,最惆怅的不是对故乡的思念,是那刻的发现——对于故乡,远没自己想象中的了解。

作者/通讯员:辜喜灿 | 来源:15级创意写 | 编辑:伍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