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特立独行的散文

2018-07-06 09:58:55

散文是一种自由的文体,无论是在思想、内容,亦或表现方式而言,都以个体作家为转移,并不像戏剧、小说、诗歌等其他文体一样,存在一种太过坚定的“规范性”。然而,自由如散文,亦有其限定。在现当代散文这个范畴而言,散文的“真实性”是被强调的特质之一。作家周立波说:“描述真人真事是散文的首要特征。散文家们要靠旅行、访问、调查研究来积累丰富的素材,要把事情的过程、人物的真容、场地的实景审察清楚,然后才提笔伸纸,散文特写绝不仰仗虚构。它和小说、戏剧的主要区别就是在这里。”

作家周立波的此段描述,强调“真人真事”,甚至是“审察”意味,与其说他在论述文学意义上的“散文”,不如说像在描述科学性质的新闻等类型文体。虽然散文似乎要围绕“真值”来组织,但绝不代表散文语言就此失去了文学语言的“突出”或“拟陈述化”的特质。

关乎散文的真实性,作家周立波那段话其实有所指向——描写对象的真实性。散文创作讲究作者的“个人体验”,这或许也是散文这种文体的个性化和自由化的重要前提。所以在作家周立波看来,散文的写作素材一定是作者们通过“旅行、访问、调查研究”积累而来的。当然,也有像汪曾祺这一类,不故意积累素材,而偏爱记叙“世间小儿女”的。但本质上,这些描写对象都是带有“亲身经历”的真实色彩。

如果说描写对象的真实性是散文作者“个人体验”的客观表达,那么同样存在着作家“个人体验”的主观表达——真情实感。散文讲究“真情实感”,这是散文“真实性”的重要体现,同时也是散文“个性化”的重要表现。现当代作家虽存在个人偏向的主创文体,但鲜少只局限于某一文体的,大多都有触及旁枝。在小说或戏剧上,其中人物和感情或许会有作者自身的投射,但有时出于表达需要,总归会有所指向,甚至被 “工具化”。而散文,则最能显露作者真正的、个人的情感体验。鲁迅的小说总是站在“战斗者”的角度描写,或者说,他在小说中创造出来的“隐含作者”总是显得理性又清醒。但鲁迅或许并不总是那么坚强地在“战斗着”。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边缘化,“零余者”的迷茫,同样影响着鲁迅。于是我们看到,在其散文集《朝花夕拾》,尤其是《野草》里,鲁迅流露出了“相当个人化的思绪”。他是“彷徨于明暗之间”的一个影子,是“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的孤独者。

由此我们可见,散文或许是以文学语言描写真人真事,并且抒发作者真情实感的一种文体。但文学不是自然科学,它总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文学受语境等各方面的影响,从而表现出不同的形态和特点。同一时代的“非同人”们也会对文学存在不一样的认知和追求。比如文学研究会强调“为人生而艺术”,而创造社则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同样的,“审察”般的“真人真事”、“真情实感”也许不过是某个语境下的一种比较受主流大众认可的“散文规范”罢了。

散文发展至今,关乎散文的“真实性”,已不再停留在刻板的“审察”上了。人们允许在描写对象真实,情感真实的前提下,对散文中的一些“细枝末节”运用夸张、象征等艺术手法加以描绘。但也只停留在“细枝末节”上。人们总觉得,散文一旦进入“虚拟”状态,便会失了味儿。但文学是发展着的,一时代建立或流行的规范,有时总会遭受“反叛”。散文的主要描述对象必须真实存在吗?在今天的这个讨论主题下,我想谈及一篇文章,便是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我十分喜欢这篇文章,它对我产生过不小的影响。我信誓旦旦:“就算做猪,也要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提及此,似乎有点儿扯远了,但我总不能控制自己对它的那一点热爱之情。不知每个看完这篇文章的朋友,除了惊叹于这一只猪的特立独行;内心为回想起那个“被设置”过、至今仍“安之若素”的自己而感到恐慌外,有没有和我一样,想过这么一个问题——真的有这样一只猪吗?

和鲁迅的散文《死火》不同,《死火》虽然展示的是一个不那么“现实主义”的世界,色彩荒诞,但作者在开头第一句就告诉我们——“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死火》里的内容虽然不是真实的,但这一切的描述,从开始就被框定在了“梦”这个意境里,再加上散文与诗歌的跨文体写作,也就无所谓真不真实了。读者也能在阅读伊始就毫不犹豫地抽离了现实世界。但在《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里,王小波开头的第一句话便是:“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分析王小波生平,他确实于文革时期下乡插队。而在这句话之后,王小波对“猪”和“牛”也做了非常之“现实主义”又带点趣味的分析,受众一下就沉浸在了“日常”的代入感中。可当王小波真正谈到那只“与众不同”的猪时,身为读者的我,又被慢慢抽离开这种现实的“日常”中。

本着“散文真实性”固有认知进行阅读的我,看到王小波说它“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虽与普通肉猪不同,但我对此番外形描写是毫无怀疑的。王小波说它跳得过一米的猪栏,跳得上猪圈的房顶,我也只是以为自己认知狭隘罢了。但当王小波说,这头特立独行的猪只对知青好,会模仿各种声音譬如汽车响、拖拉机响,并且平淡地描述了猪兄被当做春耕的坏分子时,我就不得不挣脱开这“真实化”的枷锁了——真的有这样一只猪吗?

实际上,无论是在日常认知或是科学认知上,大约都不会存在这样一只猪。这不仅指它不会拥有人的意志,其实在生理状态上更是明显,又有哪一只猪会发出汽车和拖拉机响呢?或许这篇文章除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以外,其他一切都是真实的,王小波真实地插过队,在队内也常喂猪,他也确实见证过那些“被设置”或“设置别人”的存在,当然还有潜伏于这一切的背后,更深层次的存在——那个时代的人们毫无自我可言。这一切的种种,唤起了王小波“自由思维”中的沉痛感,从而写下了这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这只“特立独行的猪”,是一只文学意义上“猪”,是艺术想象的加工物,是文学艺术手法上“虚构”。作为主角的它的虚构,已经不再是“细枝末节”的夸张、象征、拟人等手法的表现了。这篇文章,是“主体”虚构、夸张,“细枝末节”真实——为着实现该“主体”存在语境的建构。这就打破了散文一贯以来的描写对象的“真实性”。

其实我认为,散文的描写对象并不一定要恪守“真实”,它可以是经过艺术加工的存在。散文,尤其是叙事散文与小说的界限,重点并不在于“描述对象是否真实”,而是在于叙事方式上。但若要论述这点,许又是一匹布这么长。他日有“小说散文化”大行其道,今日也有“散文小说化”来“混淆视听”。

作者/通讯员:吴雪容 | 来源:15级创意写作班 | 编辑:伍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