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

2019-01-03 14:53:51

温柔,这个词很玄妙,尤其在我父亲的身上。

假如我可以称他每一次背对我渐行渐远的疲惫身影为温柔;

假如我可以称他每一次面对我小心克制地隐藏哀怒为温柔。

然而论及性格,我的父亲绝不是位温柔的主。他易怒暴躁,遇事想当然,思维方式中偏偏还有着封建迷信这样为了加深代沟的完美存在。你看,可怕的偏见啊,记忆中那么多的你,可我却只记住了这般最不温柔的你。

【时光幕布】

是什么在悄悄地溜走呢?当真正温柔的妈妈轻轻提醒我:“你已经很久没有和爸爸好好说话啦。”我只会把头一扭:“需要被提醒的人是他,况且我们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先舍弃了他口吻里的自大执拗再说吧。”妈妈一顿,正色道:“你现在的确是不一样了,有知识有自己的想法当然很好,但很多时候,是不需要全副武装上你的原则来面对家人的。”我以同等的严肃回敬:“这根本不是原则问题,当你与一个人的谈话进行到需要重复寒暄以往的话题来维持的地步,并且对方还不时抛出‘开这么差,不用看了肯定是女司机’这类让人语塞的话,我的不适感会引导我选择远离,不管对方于我是什么角色。”

少年是懵懂稚嫩的,以任何角度来看。读了几本写得稍微通透细致的作品,便把它当作人生道路上的不灭哲理,说出些自以为蕴意颇深的道理,便自觉地将自己划入或许与别人有所不同的队伍里。是这样吗?当长大后的我回过身用力找寻从前的青涩痕迹,我竟然来不及奔回现实,来不及做些醒悟后应做的弥补,我连自嘲先前那个不成熟的家伙,都来不及。从哪一天起,爸爸的话越来越少了,我几乎再也没看过他有情绪的样子。我假装不在意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妈妈:“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她望向我的眼神有丝无措:“他只是怕又说错了什么惹你不喜欢。”

他本不是个温柔的人,却小心翼翼地藏起他的缺点,拔掉我讨厌的他身上的芒刺,紧张、期盼地将一颗纯净的真心交予我。

【细琐回忆】

我时常在想,神明是顾及不了所有事的,怀着自己会永远是被遗留下来的那一位的心态,我鞭策自己凡事要敢于自行解决。但仿佛注定磁场相悖般地,这条路并不是我努力就可以走通的。气到无奈时,爸爸低垂着头,叹气道:“我管公司几十号人几百号人都没问题,却管不好自己的女儿。”我正经而尖锐地回答:“第一,管字用得过分,说得我像是你的私有物品;第二,我也很意外,我可以温柔地待人好,但到你这里就特别困难。”而现在我不忍心再去揣测他当时的心境,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从时光隧道里把她狠狠地揪出来,把这句话从他的记忆中永久删去。

我不喜欢他喝酒应酬,却忽略了他身负着一个家庭的责任。我想劝告他保重身体,却忘记了自己的语气也应该竭尽平和。

爱得太隐秘,又羞于启齿。

帮他修改密码,密保的信息让我啼笑皆非:你最喜欢的宠物是?你最喜欢的日子是?于是我的小名与生日光荣地对号入座了。也时常瞧见他在看我的朋友圈,隔三差五地就会刷一刷。“你在监视我呢?”“没有,呃……就看一看,看看你的最近,呵呵。”过一会他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最近网上很多小孩的朋友圈都屏蔽掉父母的。”看他一脸藏不住的开心,我心里顿时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被掩埋的青春】

我经常哭,看电影哭,听音乐哭,大声说话会哭,甚至吃到好吃的也会开心地落几滴泪。但我在他面前绝对不哭,倔得不行。记忆中我与他争吵的情形都是剑拔弩张,他满头大汗,暴躁地跳起来恨不得冲上来揍我一顿。而我只会半眯着眼,愈发冷静:“这就是你所说的教育方式?”而他从不哭,也绝对不会在我面前哭。就算我俩一起看《七号房的礼物》,都会潜意识地把它当作一场谁先落泪谁就认输的比赛。按他的思维来说便是:我是男人,男人哪来的累与泪?

都是在挣这该死的面子。

事实上,我是有这样的回忆的。他喝了酒后骑车载着还在上小学的我回家,晃晃悠悠地就把我的脚绞进了后车轮里。医院煞白的灯光下,我从未见过哭得如此凄惨的人——吓得登时酒醒,绯红绯红的脸上,五官扭成一团争相恐后地向鼻子挤去,泪水和着汗水像跨过沟坎似的艰难地从层层皱纹中找到一条出路,排着队向地板滴去。他痛心地哭,我却由衷地感到甜蜜。

高中后我们的见面从每周两天,变为一天。每次离家前他都会更快地收拾好,默默地站在车旁等着我。他不说,我也明了这坚持了三年的选择对工作繁忙的他而言是沉重,疲惫的。一次我下车前,看着反光镜里他劳累的神色,一下就将埋了不知道多久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我闪忽地避开他的眼睛,边说边急促地下了车。无非就是些普通的叮嘱话,可等我站定了打算再见时,两人竟都红了眼眶。他不自然地抬手拭去,将手拘泥地落在方向盘上。我快速转过身,从校门到教室,哭了一路。

【点滴成泉】

正因我们奇怪的相处模式,一点点寻常父女间的感动对我们来说都弥足珍贵。或许是需要高三这样一个时机,需要时间毫不留情地把人往前推,才能让我们无法咀嚼过细的爱与不爱。

我曾经问过爸爸:“你觉得自己的优点是什么呢?”他显然措手不及,尽回答些无关痛痒的事情。问急了,老毛病又犯了,大声地反问我:“所以你觉得我一无是处咯?”我觉得无奈至极,摊摊手,准备离开。“我足够爱你啊。”背后突然一道声音,笃定的语气和说话的内容像洪水一拥而上覆没了我大脑的思考空间。

是他说的。是从来不说爱、喜欢,甚至连恰好的亲情都不曾表达完全的爸爸。

原来在我心里也仍保留着如此多温柔的你。

人们在记忆中总是选择性地淡化自己的过错,不必纠结,什么都抵不过“及时”二字。

下一次告别,我想把手挥得再用力些,将再见说得再大声些。

作者/通讯员:18级新闻学3班 李薇 | 来源:宣传部 | 编辑:伍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