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2019-05-17 10:41:12

“又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岭南的春没有柳絮纷飞,却带有一丝独特的湿冷。我再次看到那扇肃穆的大门,洞黑的门面像是张大的嘴巴,深藏着无数人的呐喊,也吞噬了他们曾经的理想。

风催促着我往前走,后脖子根突然感到一阵骚痒,伸手抓来一看,原来是蒲公英。匆匆赶路,不曾注意到路牙两旁的草坪已簇拥着一大片的蒲公英,像是绿色海洋里翻滚起伏的波浪,有的还蘸着些许晨露。风一吹,便摇摇晃晃地起舞,像喝醉了酒,在风中打着转。我摘了几朵,用手挡着风,小心翼翼地护着,唯恐被风吹散,一步步走向那张血盆大口。

“你来了?”他的嘴角挤出了些许笑容,仿佛是为了应景,却又很快把头低下去。“我想看看你,顺便给你送些换洗的衣服。春天到了。”我把那一捧蒲公英递给了他。“是啊,春天又来了。”他接了过来,轻轻转着花杆,却望着窗外出了神。

论辈分,我得叫他一声叔叔;论关系,咱俩是“好哥们”。年龄差得大,却没有感觉到辈分的差距,他说在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一个贪玩,一个童心未泯,两人自然就容易玩得来。小时候每次去他家都是跟在他屁股后屁颠屁颠地跑,一起到河里摸鱼,一起躺在楼顶晒得黑不溜秋,甚至闯了祸也一起背黑锅。

后山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常常一待就是一个上午。他说那里有一大片的蒲公英,漫山遍野都是。每到四月天,风蘸着露水,吻湿了花花草草,蒲公英小小的绒毛,也闪烁着微光。太阳升起来,潮湿的空气渐渐变得爽朗,阳光在树叶子的缝隙中摇摇晃晃,斑驳陆离。他不去树林里,他喜欢坐在空地上,等清晨的露水蒸发掉,像是看美人出浴,再把蒲公英捻下来,散在风中。

蒲公英在空中打着转,摇摇摆摆,走走停停。一阵风吹来,东南西北,四海为家。他常和我说,他是蒲公英,蒲公英也是他。

念完小学,他开始了他四海为家的生活。初中一个人到镇上读书,高中一个人去了县城,最后考上省会的一所高校。录取通知书刚到,小小的村里顿时炸开了锅。山坳里飞出只金凤凰,那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情。去学校报道的那天,村里大摆宴席,敲锣打鼓,气氛比过年还要热闹。他揣着几个红包,拖着破旧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上了汽车。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汽车挑起希望,咳嗽着上路了。

被寄托了深切希望的大学生活,并没有如约打扮得漂漂亮亮,衬托出自己的夺目光彩。夹杂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穷酸土气的衣着打扮、蹑手蹑脚的举止,让他很快就被孤立在外。面对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的同学,他努力去讨好,三番五次想闯进这个圈子,却还是撞了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毕业后,进了一家国企做公务员,却也还是一样,没有归属感,彷徨不可终日。他很努力地飞,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沃土,却始终像原地打转的蒲公英一样,无依无靠,听风从命。

大学生的身份,又端了“金饭碗”,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村里的人都拿他当教育孩子的范本,父母说话的底气也渐渐足了,开始接过别人递过来的香烟,家里的大门也刷上了红漆,仿佛在述说着辉煌。而他每次回家过年,还是那么“不近人情”,不背起手来走亲访友,也不和别人讲述讲述自己的“成功经历”,反而成天往后山躲。他常常和我说,他很失败,找不到方向,没有精神上的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蒲公英也好人也罢,找不到根,到哪里都是流浪。

对他的“反常”村里人毫不介意,父亲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抽着别人的烟,直到那天纪委找上门来。

几声鸟叫声打破了寂静,是燕子觅完食回巢了。他捻下蒲公英的花绒,轻轻叹了一口气,呆呆地看着它们在房间里四下散开。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伸手接过那些迟迟不肯落下的蒲公英。他攥着剩下的几朵花,再次走进了黑暗。

我从里面出来,阳光摩挲着脸,温柔暖和。朱红色的大门和漆黑的大门都紧紧地关着,一个守护着往昔的荣耀和孤独,一个埋藏着理想和无助。最美不过人间四月天,回南天的湿气渐渐褪去,阳光轻吻着大地,这里真安静,只有一朵蒲公英在空中盘旋,在飘荡。

作者/通讯员:陈铭志 | 来源:宣传部 | 编辑:伍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