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家族缅怀完先人,正热热闹闹往山下走,到了山脚,我停下了脚步,吵闹着的声音渐渐远去,剩我一个在这碧绿欲滴的春意中停下思绪,手中捧着那个糍粑。
清明时节雨纷纷。又是一年四月天,这颗黄皮树还是安静地立在这里,向天空伸展自己的枝叶,不露痕迹地生长。舅爷很喜欢的那张竹椅子早就不知所踪,倒是那个小石磨还在,但已荒废一年了,灰尘毫不客气地占领着它。
舅爷年纪大了,每年的四月初四,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爬上那座山,给先人扫扫落叶、拔拔草。他在抱怨自己的身体,后来,他也看开了,就在黄皮树下,石磨旁边,煮好茶,摆好糍粑,在我们下山之时,可以稍作停歇,喝喝茶,品品糍粑,谈谈近来生活。
最开心的是我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黄皮尚未成熟,在树枝间调皮地晃荡,小孩子叽叽喳喳,吵着要吃艾糍。艾叶是前一天舅爷用石磨磨碎的,石磨里还留着苔绿的颜色,鲜活得像是拥有着无限的可能。艾糍也是舅爷亲手做的,甜甜的糍粑刺激着小孩子喜甜的舌头。但是那壶茶却甚少人爱喝,它苦涩。每次舅爷要倒茶的时候,我们都转向别的事情,就是为着逃避这一杯茶。
茶它无辜,舅爷笑着摇摇头,在自己的瓷杯子里倒满茶,茶叶浮在杯子上,飘零而凄清,可舅爷总要用鼻子吸一口茶香,再慢慢喝下去,看不出一点儿苦涩留在他的齿间,倒是有种满足在他的眼角。
我不懂,但是我知道这种茶叶是舅爷的宝贝,藏在他卧室床边的柜子里,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将它们拿出来翻翻晒晒。那是黄皮树下野蛮生长的野草,无名,生命力却极强,反而将黄皮树的营养抢光。有一天,舅奶奶拔起这些草扔在了门前的石板上,太阳晒干之后,就散发着淡淡的甘苦味,舅奶奶喜苦,于是就收了这种草做茶叶。但是舅爷不喜欢这个苦味,“尝了一辈子的苦,老了还吃苦,奇怪。”奇怪的是舅奶奶去世之后,这种野草就蔫了下去没有再生长起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少了那双欣赏自己的慧眼,也没必要去绽放了。打那以后,每年的四月初四,舅爷就泡一壶苦茶,在黄皮树下淡淡品茶。
高考失利,郁郁寡欢甚久,我被母亲派去摘黄皮转移注意。我在树下帮舅爷在竹筐里码好摘下来的黄皮,正陷入对未来的无限惆怅中,一串黄皮砸在头皮。舅爷从树上下来,拿起耷在胸前的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进去泡了一壶茶,“今天真热啊。”若无其事地倒了两杯茶,“喏,喝杯茶解解暑。”飘来苦味,我摇摇头。舅爷自己捧起茶杯,苦笑了一声,“喝一杯茶,我总以为你舅奶奶还在哩。你以为你是谁啊,事事如意谁不想。你舅奶奶生前我一杯茶都不肯喝,人生够苦了,为什么还要苦自己的舌头。可是,是你自己不相信苦也可以给你带来甜。”我忽然就明白这杯苦茶于舅爷的意义,得半日之闲喝半杯茶,可抵十年尘梦,与舅奶奶的几十年尘梦。再过四年,我的大学也似乎会变成我的尘梦,这其中的味道可能也会像苦茶一样苦,但是是我自己不相信自己罢了。如今,四年即将过去,我想,能不能再喝一杯大学这杯苦茶啊,可就像不可能再喝一杯舅爷泡的苦茶一样了。
那日我还是喝了一口舅爷的苦茶,“不要想了,喝茶去吧。”这是舅爷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