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艺术我一窍不通,却本能地、先验地认为《楚门的世界》里的楚门是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向往且勇于追求自由与真实,哪怕离开自己熟悉的一切,他身上也实现了人文主义的伟大胜利。
楚门以一副积极单纯的模样出现在电影开场。他自幼生活在桃源岛,有妻子和好友相伴,有稳定的保险工作,过着普通平静的生活。但是他的生活实际是他所不知情的、暴露在千万个摄像头下的全程直播。楚门的心里有逃离的欲望,尤其是随着他日渐发现身边的可疑之处。逃离桃源、寻找真相的行动逐步展开,虽百般受挫,最终他还是成功穿过风大浪急的海,冲破了这个庞大的摄影棚和巨大的谎言。
多么美且动人啊。楚门的世界,应是一个浪漫的隐喻。
柏拉图的“洞穴之喻”恰好能呼应这个故事。囚徒们在洞穴里生活,误以为洞壁上经由火把投射出来的影子就是真实的事物,直到有囚徒偶然走出了洞穴。而楚门就像看到过洞穴外阳光下的真实世界的囚徒,他可以返回洞穴扮演囚徒,继续着庸碌却安全的一生;但他选择向其他“囚徒”求证、寻求支持,在遭遇阻挠和打压之后,仍然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个创造者为他量身打造的“洞穴”,奔赴未知但真实的世界。桃源岛,是楚门的洞穴,是岛上演员们的洞穴。这里安全、美丽、有序,那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冒着危险逃离?因为这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谎言。因为这里没有“施维亚”,那象征着纯洁、美好、真实的初恋。对于岛上其他演员,这安稳的一生,未尝不是一出逻辑自洽的喜剧;而对于楚门,缺失逻辑、隐私与真实的桃源岛生活,不过是彻头彻尾的骗局与悲剧。唯有逃离桃源,才能看见洞穴之外真正的阳光和自由世界。
导演,这一切的创造者,曾说:“他随时可以走,假如他稍有野心,假如他下定决心要查出真相,我们无法阻止他。”这套听起来冠冕堂皇的说辞,倒是能给予我们一些启示。逃离桃源的出口一直都在,只是被设置在了楚门最畏惧的海洋的尽头——困住楚门的,是他内心的恐惧。这对隐喻的另一种解释,对于普通的、没有被巨大的谎言所困住的我们而言,似乎更有现实意义:真正阻挡着我们寻找真实的那个洞穴,是一个依赖于人的直接和间接经验被构造出来的认知世界。这个洞穴是我们和他人、和所处的社会环境共同堆砌起来的一个认知领域,它可能是诸如长辈上司等强权强加给你的一套规则、可能是社会环境对你的性别,身份或年龄灌输的规训也可能是你施加给自身的一套价值体系。总而言之,这是看似无法逃脱的,理论性的、精神上的囚禁,你需要从质疑、解构自己开始,打碎这套逻辑再重建,才能挣脱的桎梏。当触及到某些原本象征“秩序”之外的事物时,我们才终于意识到洞穴的存在,并能与那些由曾经的真理堆砌起来的秩序逻辑对峙。正如纪录片《巴丢》所言,“反抗的火苗、新的发明、爱的邂逅,他们是不可预测难以捉摸的。柏拉图所说的重点是,逐渐地,你发现了世界的新意义,关于世界的一些真理,当你在洞穴里的时候你是看不见的。”我们生活在由外在专断权力控制构建的虚幻真实里,跨越既定认知的边界,那是更为广阔的世界,那是在《美丽新世界》中约翰力图离开那个美丽的幻象而要追求的——“我不要舒服,我要神,我要诗,我要真正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至善,我要罪衍。”真实的世界未必全然美好,但是勇敢地选择真实要远比在虚假的美梦中沉醉来得浪漫与伟大。唯有逃离桃源,才能看到关于世界的崭新的意义与真理。
故事的最后,楚门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和外在的困境,驶离那片危险的大海,离开了桃源岛,从小梦想着成为麦哲伦那样的人的他,终于完成了一场伟大的冒险并取得了光荣的胜利。他离开了桃源寻找施维亚,他离开了洞穴寻找真实与光明。
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一过。审视过的人生未必就是幸福美满的,但是直视生命中的欲望、危险与谎言,敢于破碎、追寻与反抗,才能像楚门一样拥有真实的生命历程。逃离桃源,或许才能抵达内心的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