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春节,我才理清了这满屋的热闹里,那些白发黑发、大人小孩间的血脉联系。以闲聊为全年重点任务的拜年,能够跷着二郎腿舒适地坐在其间,边嗑瓜子边做着这份关系整理工作,必须感谢我的十九岁和“10后”“20后”的未成年,我终于淡出了十八年以来的话题中心,换由新的小孩儿们提供新的话题来源。我一言不发,收集着喷涌而出的关于他、她或它的信息,心里激动又暗喜——原来当特务这么快乐。
可奶奶显然不这么认为,一遍又一遍不腻烦地说着那些反反复复提了十八年的事情,比如在我向某个舅婆问候时,奶奶总要跟上一句“叫你舅婆噢!佢细个第一次见你都吾肯叫你舅婆咧,‘点解哩个又系舅婆,果个又系舅婆,咁多舅婆噶?’哈哈哈,仲记得吧?”而我只能装作小孩天真的模样笑一笑,在她们面前继续扮演那个并不熟悉的曾经的自己。
我想让他们知道我长大了,我十九岁甚至更成熟。到底我还是没能说出口,所以奶奶自然也是不知道的,她仍在为我的吃穿终日操心。我的房间在二楼,除非吃饭喝水,否则我绝不离开我的房间。算不上抗拒,只是一年多的大学生活让我早已习惯一个人,无需与他人交谈或商量,自己过自己的——真正的自由之身。奶奶总要闯进来,她好像没有自己的生活,每天早上哐啷推开房门喊一声“好起床啦!食早餐啦!肚饿吾得噶!快滴!”可我早就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了,少吃一顿早餐可以多睡半个小时,上早课的时候才能有精神。这时是不是该庆幸她不会在午饭和晚饭前闯进我的房间吗?不,她会在一楼楼梯间大喊“静静,食饭啦!”有时我想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完,毕竟思绪在吃完饭后就消失殆尽了,我也走到楼梯口喊一句“哦!等阵!”可她仍旧隔几分钟到楼梯口喊一次,直到我出现在饭桌前。相比早上,好像更糟糕了。
我们相处在同一间屋子里,同坐在一张饭桌前,也会说些各自的事情。比起交谈,在外人看来更像自言自语,我一句她一句,她一句我一句,却总不在同一件事上。她也会在院子里喊我,不说明缘由,只是一直喊我的名字,一次比一次着急。我在奔向她的路上,向天做了无数次祈祷,边跑边回应她,也着急起来,气喘吁吁到她身旁,看到她正拿着扫把扫着院子里的落叶。祈祷有了应验,又许是我过于紧张了,我问她怎么了,她仍然侧着身扫落叶,许是想先扫完她脚前的落叶再与我说。落叶沙沙地磨着地上的小石子,消停在簸箕里,她停下来站直腰转头看向我,却有些吃惊,拍拍胸口和我说“天要黑了,记得关窗。”
我和她都承受着得不到回应的困惑和痛苦,却不约而同地为了内心的某种舒坦装作若无其事。她不断制造新的话题,成为交流的主导人,我奋力回应,换来她突然的中断或是永久的沉默。
更多的时间,我和她在各自的空间里,麻木地看着过去和现在形形色色的世界。我躺在房间的懒人椅上刷着屏幕里的喜好,翻动着纸张,我把所有吸引我的事物都安排进我的日子里,月上柳梢,夜深人静,睡一觉都是奢侈的。我的人生忙碌而充实,一张懒人椅上就能感受瞬息万变的世界。偶尔下楼去打杯水,客厅的窗帘拉上了,他们说西下的太阳会把红木家具晒裂,于是方正的空间里晕眩着暗沉的黄色,时而有蓝白的亮光闪过,客厅围困住电视的声音,炮轰、枪击、呐喊……奶奶靠在红木椅的一旁,歪着头沉沉地睡去了。很多次和她说,如果困了就上床睡吧。她迷迷糊糊地摇摇头,摆了摆手,又继续闭上了眼。她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或者说是没有中午上床睡觉的习惯。某一顿饭上,她面露惊慌,小小声地和我说,今天中午想着在房里开空调睡午觉会比较凉快,谁知一觉睡到了傍晚四点,睁开眼觉得世界翻天覆地,没有力气坐起来,缓了好久才恢复精神,“睡午觉不好,在客厅看电视眯一眯就好了。”喧闹确是比静谧更有安全感的。
我以为那天下午她也会像往常一样在客厅打盹儿,拿着水杯下楼,却发现她在看电视。我听到熟悉的旋律,马上反应过来是《雪豹》。这部剧和她一起反反复复看过好几次了,剧情倒背如流,我清晰地记得演员的脸和他们的角色,却记不清上一次和她一起坐在客厅看电视是在多少年前了。我坐在她身旁,感觉很陌生,甚至有些不自在。十九,我的年龄也同时代表着我和她一起度过的年岁,细细想来,十九年的回忆好像所剩无几了。我的记忆里越来越多与她无关的事情,而她的回忆里好像只有我了,关于开心的、自豪的那一部分,只是从某一年起,我没能给她其他的、能在拜年期间向他人提起的事情。
我决心,想走进她的生活,便开始了对她的观察,只在一旁,看看她的日子——那是无声的、缓慢的、静滞的、日复一日的。
院子里每天都有扫不完的落叶,一天要扫好几次,我和她说,晚上吃完饭再扫,就只用扫一次了。她笑着点点头,也表示赞同,嘴里碎碎念着,“对啊,扫一次就好了。”可她仍旧在一天里扫好几次,早上一次,中午吃完饭一次,下午一次,晚饭后一次。看不到树叶明显的生长,却每天都有很多落叶,生命只有在结束时才会被知晓吗?
假期结束,我回学校去了,消息传来,家门口的大树已被砍去,连同院子里的,只剩下几棵可食用的果树。听说是因为每天都要扫很多次落叶,南风一吹,落叶又飘进院里,成为了她的负担。树头也被挖去了,真正意义上的“连根拔起”,取而代之的是在原树头旁新种下的一枝细小的树苗,南风一吹,摇摇欲坠,再也造不成什么威胁了。
没有了落叶,她的一天又会是怎么样的?背对着大门的藤椅,奶奶靠着椅背,椅背靠着墙,她撕开一包奶盐苏打饼,荡起的双腿是永不停息的钟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