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母亲就49岁了。
有时候多少有点不敢相信我的母亲已经年近半百。仿佛只要我还在上学,母亲就永远年轻——好吧,现在我也要大学毕业了。
母亲白天是一名清洁工。
自从我高中开始生病,母亲为了我,结束了十七年家庭主妇的生活,在景区的小酒店找了份清洁工的工作,月休四天,2300块钱。第一天上班,母亲迎风流了一路的眼泪,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一天她需要做这一份工作,这是很久以后母亲告诉我的。
但是母亲很快就习惯了。每天早早起床买菜,上班,给客人做饭,换床单,洗被子,擦地板,吃食堂没有油水的饭菜。有时被乱拉屎的野猫气得跳脚,偶尔给老板的猫猫乐奇洗个澡——只有母亲敢给乐奇洗澡。然后下午五点半回家做饭。我看到,母亲一开始确实很累很难过,但是生活慢慢规律起来后,有一种叫生命力的东西在她的脸上溢出。
母亲说,她是他们之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我随母亲上班,跟在母亲身后抱着被子枕头转悠。我随母亲吃食堂,坐油腻腻的椅子上,捧着一碗青菜米饭吃得热火朝天。我身边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婆婆老伯伯,母亲拉着我教我叫人,这位是扫地的刘姨,那位是除草的方伯。老人们很喜欢母亲,也很喜欢我。我最不喜欢那位只比母亲大几岁却懒惰的经理。母亲放假,她能把活都留着等母亲回去干。我说,妈,为什么她这么懒,主任还不开除她。母亲说,因为她有学历,阿妈只有初中文凭,她当年读的大专,专业是旅游管理。旅游管理!这不就是我的专业吗!妈,我毕业了就来这当你经理,和你一起洗被子,母亲笑我傻。
为了节假日的三倍工资,春节我都见不到母亲,可是再苦再累不敌一纸医药费。我像一只小蚂蟥,吸干了母亲微薄的工资,还嗷嗷喊饿。后来弟弟跟我说,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教会了母亲如何送美团外卖。
母亲晚上是一名外卖员。
每天下班后,母亲吃完晚饭,马不停蹄地走了,半夜才回来。她开始会讲差点超时,赚了多少钱,摔了某一单,系统又扣了多少。母亲认识了好多好多她以前听都没听过的奶茶店,开始会问我沪上阿姨真有那么好喝吗,你要不要来一杯蜜雪。偶尔母亲会带回来因为某些原因顾客不要的奶茶果汁,那是最惊喜的宵夜。
母亲说,她是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唯一一次我随母亲去送外卖,下着小雨。可母亲还是把我带出去——那时的我被病痛折磨得几乎奄奄一息,母亲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即使小电动带上我慢了些许,母亲还是带我吹风,她说吹吹风能清醒一点。
母亲对她负责的区域极其熟悉。在我看着一模一样的几十栋楼晕头转向时,母亲已经窜入其中一栋,熟练地找到电梯口。有时与一些黄头盔或蓝衣服的人碰见,也会寒暄几句。路上母亲一遍遍问我,买一杯柠檬茶,好不好?买一杯古茗,好不好?我坐在后座上,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睛,只说不想喝。最后母亲说,阿妈赚钱了,去买吧,给阿妈喝一点。于是我慢吞吞地走到马路对面买了最喜欢的西瓜椰椰,母亲喝了一口,哇,太冰了,你自己喝吧,于是,一整瓶饮料全部进了我的肚子。
我不知道母亲送外卖一个月能赚多少,我只知道每次伸手要医药费时母亲脸上的愣怔和茫然,可即使如此,钱永远准时到账。放假在家时,我每天只能在黄昏才能见母亲一眼。疾病缠身多年,我已经麻木到不会自责,却如同母亲一般坚毅,因为我是她的女儿。
偶尔,母亲会问,阿妈做这些工作,会不会有人嘲笑你?
母亲,他们不会,不敢。我很自豪我的母亲是辛勤的劳动人民,我们靠双手吃饭,我总是很自然地提及,我母亲白天是清洁工,晚上还送外卖。
不尴不尬的年龄是母亲的枷锁,儿女是她种在牢笼外的花。
天气变冷,弟弟在家庭群提醒加衣。我说,某个外卖阿姨有没有听到。母亲说,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