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疲倦,睡意惺忪。借着窗户缝隙透进的那一缕微光,我勉强看清楚屋子里的景象。
心下一惊,我怎么回到了这里。
黑暗中摸索到脚边的手机,屏幕亮起:“2016年5月26日”,这是奶奶出殡的日子。
奶奶一辈子没离开过老家。年轻时跟着爷爷从祖宅迁到现在的地方,一待就是七十年。在我记忆里,她是一个很好的老太太,她的“好”是我不能用语言描述的。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她爱我;在婆媳矛盾永恒的时代,她尊重我母亲。从她离世那天起,我再也尝不到她亲手做的家乡风味,再也听不到她爽朗的笑声,也再也看不到她和蔼的脸庞、触不到她掌心粗糙的温暖。
从我出生起到离开老家,她一直把我“揣在裤腰上”养着,家里人都打趣说你是奶奶最疼爱的孙辈。最后一次听到这话,是她病重卧床时。那天,家人让我们候在屋外。透过未关拢的门缝,我看见伯母们蹲在床边,而奶奶的声音已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老太太其实不太能说出话了。两天前我曾偷溜进她的房间,看见她毫无生气地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年幼的我不知生死为何物,只拽着她的被角催促:“嫲嫲,今天赶集嘞!快陪我去呀!” 。 可能是听见我的声音,她眼皮颤了颤,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手还从被褥里探出来,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她想最后一次摸摸我的头——像从前那样,她在织布机上忙碌,我在她脚边玩耍,她时不时伸手揉揉我的发顶,说:“乖囡,莫闹。”
呜咽声从门内传来,伯母连忙出来唤我们进去,不知怎的我的脚却迈不出一步,像是生了根,“快进去啊,小时候嫲嫲可是最疼爱你的。”
那时农村里的习俗是,去世的人会先放在灵堂,一家子大大小小要睡在棺木周围,守着老人家最后的清净。我还记得有一天来了个之前没见过的乞丐,对着牌位叩了好几个响头,还流了好多泪,跪在牌位前好久都没离开。家里人跟我说,奶奶在街上总是见到他乞讨,见他可怜,每次都会给他点钱。一般人见了这些乞讨者都是给个白眼或者直接掠过,但是这个老太太却毫不吝啬地给了他许多温暖。
离出殡还有几个小时,我蜷在草垫上,闭着眼,但怎么都睡不着。我们睡在草铺成的垫子上,有人翻身就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灵堂没有门,只用两个竹帘子隔开外面,偶尔还有风吹进来。竹帘挡不住夜风,带着寒气的风吹过我的脸,惹得我低声打了几个喷嚏。我睡在离棺木有段距离的地方,我不禁想,奶奶睡在里面冷吗?但心里没有答案。我盯着那缕月光出神,它静静铺在棺木上,像奶奶从前盖在我肩头的棉袄。风还在吹,心却渐渐静了。
等我再次睁开眼,眼前又变回熟悉的场景,原来又梦到她了,枕边又是一片湿地。
我很喜欢一部电影,叫作《寻梦环游记》 。里面有句话我一直铭记——“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我不敢忘记她,我总怕她变成电影里那些消散的魂魄,所以不断在梦里、在旁人谈起祖辈时、在异乡的月夜里打捞关于她的记忆。朋友问我:“睡在灵堂不害怕吗?”
害怕?那夜的月光像她哼过的摇篮曲,像她晾晒的棉被,像她临终未落在我发间的手——它让我知道,有些告别,不过是换种方式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