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添了一盆不知名的草，瘦怯怯的，只几茎嫩绿，畏寒似的瑟缩着。它怯生生地寄居在我的案头，在窗隙漏入的微光里，竟也透出几分伶仃的生气来。起初我不过随意浇水，如同履行一件无关痛痒的差事，只当是案头多了一抹聊胜于无的绿色点缀罢了。
它却活得执着，毫不介意我的敷衍。叶片一日日舒展起来，竟绿得有些晃眼了。我于是渐渐留了心，浇水也多了几分郑重。晨昏之间，竟养成了习惯，总要去看看它，像探望一位寡言的故人。那土干涸了，便浇些水；叶子上蒙了微尘，便轻轻拂拭。不知何时起，这点点琐碎的照拂竟成了我案头劳作的间隙里一种微小的仪式，仿佛它无声地驯养了我焦躁的心——我在它面前躬下腰身，竟与泥土有了无声的盟约。泥土的芬芳竟透出三分清冽，如洗过的山风，令我忘却了窗外市声的喧嚣。
记得童年时，祖居后园有棵老桂树，枝干虬结如龙。每逢秋深，繁密的小花便悄然缀满枝头，香得十分霸道，简直要浸透整个院落。祖母踮着小脚，在树下铺开竹席，细心地接住那些簌簌而落的金色精灵。待晒干收好，便成了寒冬里点染汤羹的一抹暖香。那时的我，只当花香是天地慷慨的馈赠，浑然不解这甜香背后，原是一株树经年累月的沉默生长，与人对它经年累月的守望与珍视——人与草木的深情，从来就在这无声的互相驯养里。
后来客居城市，有段时间案头清冷，便养过一盆风信子。花初开时，蓝紫色的花穗如同凝聚了一角晴空，美得令人屏息。然而好景总似易逝的烟云，不过数日，那花朵便显出颓势，终于恹恹地垂下头去，香消玉殒了。望着那萎顿的残花，心里蓦然一阵空落。原来草木的生死荣枯，亦能牵动人心深处那根最细的弦。人与花之间，那点看似微薄的联系一旦断裂，竟也会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怅惘——原来世间情缘，无论人草，俱是脆弱而深重的。花萎如灯灭，这卑微的草木，竟成了我生活的镜鉴：生命与生命相对时，彼此映照，互相驯养，那点联系一旦断裂，竟也会留下难以言喻的怅惘。
我案头这盆无名的草，仍在生长。它不似桂树那般慷慨浓香，亦无风信子那般惊艳易逝，它只是安分地绿着，在方寸之地伸展着对光与水的渴望。我日日俯身照料，手指沾染了泥土的气息。它无求于我，却以这静默的绿意，日日驯养着我的眼睛与心神。浇水的陶罐在窗台上投下敦厚的影子，而叶片在玻璃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这无声的交流，竟成了我抵御浮世喧嚣的堡垒。
草木无言，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它们扎根于泥土，向上舒展着枝叶，如同一种恒久的姿态，告诉世人何谓“生”的本分。人常自诩为万物之灵长，自以为在驯养草木，殊不知，当我们为它俯身、为它驻足、因它荣枯而心弦微颤之时，那柔韧的绿意也正以其谦卑的生存之道，悄然驯养着我们日益粗糙的灵魂——它教人懂得俯身，懂得专注，懂得在方寸泥土里也能安放灵魂的绿意。原来泥土与叶脉间，亦藏着宇宙的秩序与尊严。
人与花草，原不过是宇宙间偶然的相遇。我们俯身照料泥土，泥土亦在无声处滋养我们的心灵。案头这一小钵绿意，非名花异草，却以最谦卑的方式向我昭示：所谓驯养，乃是生命与生命之间最笨拙而温柔的彼此照看——为一片叶的舒展而喜悦，为一朵花的凋零而轻叹，在泥土的微息里，我们才真正触到了大地深处那汩汩不竭的、生的脉搏。
原来驯养之道，不在主奴之名，而在俯仰之间那一点相惜的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