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哎！大家别挤！都别挤！人人都能上车！别挤啊！”扩音器发出的沙哑声不知从嚷杂人群中的何处传出，惹得耳膜阵阵疼痛。

深夜9点半的夜空黑漆漆，一丁点月色都没偷到。还没来得及欣赏经常出现于文艺电影里的绿皮火车，人群便如涨潮海水，粗鲁地把我推进了车厢。

只见车厢走道处坐满了人，厕所门前也不例外。有抱着孩子，蹲坐在厕所门前的中年妇女；有满身大汗地举起行李箱，使劲塞进座位上方铁架的胖大叔；有四处张望，手里拽着一个，嘴里大声叫唤着另一个的母亲；有拖扯着行李，艰难前行的老爷爷……整个车厢乱哄哄，吵闹声充斥双耳。

火车缓缓启动，车厢内的躁动才逐渐开始平静。而此时已是深夜10点多了。

我买的是硬座。车座上铺垫着的绿布残破陈旧，微微透着暗黑光泽，摸上去还有一种黏黏的感觉。绿布上大小不一的洞零散分布，鼻子尚未靠近，就已闻到微弱的酸臭味，呛得让人呼吸不过来。

“各位乘客你们好，火车即将启动。请坐好，注意安全。”一位短发中年女人突然出现在过道处，满脸微笑，腰板笔直。她虽然身材瘦削，但在白色职业衬衫和黑色紧身裤衬托下，显得格外干练。我刚想赞叹火车上服务的周到，紧接着就听到，“火车离下一个站还有非常长的一段距离，大家手机如果没电，不够用呢，可以买我们这一款充电宝。买一个就送一条充电线。买充电宝送充电线！这么实惠，错过就没了啊！谁要吗？要的举个手。我跟你们说，它充电速度超快的……”女人滔滔不绝介绍她身后那箱充电宝，甚至开始手舞足蹈。我愕然，只好默默咽回准备脱口而出的那句赞叹。

凌晨1点多，火车依然在不紧不慢地平稳前进。

夜已深，手机外放的声音、大声讲话的声音、孩子的哭闹声都陆陆续续停了，车上逐渐安静。乘客们几乎都开始呼呼大睡。

坐我斜对面的是一位父亲。因为桌子很“迷你”，只有一个座位的长度。所以，为了让小女儿睡得更舒服，这位父亲伸长身子，把右手手臂靠在桌子的小半边，头枕着手臂休息，只让自己四分之一的屁股坐在车座上，尽可能地为她腾出更大的空间。而那小女孩并不知父亲的良苦用心，尽情展开手脚，正酣然入梦，偶尔发出几句梦呓。

那位父亲后面的座位上，挤着一堆小孩。其中一个橘色衣服的小胖子正坐在走道上睡觉，小小的脑袋靠在椅子边，嘴巴微张。他紧抱着一个皱巴巴的红色书包，眉头紧皱。不知他梦到什么呢？橘色衣服小胖子前面的，应该是他哥哥。他哥哥一副初中生或高中生的模样，小脚套着一双大号又肮脏的人字拖鞋，漏出黑色的脚趾。他坐在自带的白色水桶上，低头睡着了，怀里躺着他们熟睡中的妹妹。偶尔惊醒，是怀里的妹妹轻轻动了动，他就立刻睁眼，把脸蛋凑上前，轻轻地抚摸妹妹的头发，把她额头的碎发扫到两边，然后深情地注视许久，才又沉沉睡去。他们是要到哪里去呢？是在城市玩一个暑假后回老家？还是跟进城务工的父母回城里生活？还是......

相比自己骄横的弟弟，他们年纪更小却更懂事，同时亦承受着这个最无忧无虑的美好年纪所不应背负的生活压力。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鼻子一酸，眼眶微微发痒。

这时，夜更深，人更静。除了偶尔传来的一两句咳嗽声或是小孩哭声，就只剩火车压过铁轨发出的阵阵闷响。我脑袋昏昏沉沉，准备睡去。

突然，一把大嗓子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安静的气氛骤然被打破。只见一位大爷一边缓慢推着装满饮料和零食的推车，一边肆无忌惮地大声吆喝着走了进来。乘客们陆续醒来，带着惺忪睡眼和疲倦眼神，怨愤地盯着他。有的甚至忍不住低声咒骂，“是不是傻？不知道这样会吵到别人睡觉吗？”这句话被大爷听到了，他鼻子一喷，扬起头颅，提高音量，“我这不是为了家里那几张吃饭的嘴巴？哼！我可不认为我傻！哎！让让！起来起来，别挡着道！”

过了很久，那位大爷总算是走到下一节车厢了。于是，伴随着微弱的咒骂声，车厢又逐渐安静下来，我也终于成功入睡。

“可怜我那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就此葬身车祸！”才睡没多久，耳边又响起一把凄厉的歌声。睁开眼睛，一股凉风灌进脖子。望向窗外，外面天色微亮；再看看手表，原来才5点多！脾气一向顶好的我不禁烦躁起来，愤怒地寻找歌声的源头。

“那场车祸夺去了我的妻子和儿子，还夺去我这双腿！”伴随着凄厉的歌声，有人拿着一只大鞋，有节奏而粗鲁用力地拍打地板“啪！啪啪！啪！啪啪！”而这声音正不断向我靠近。“可怜我，从此就没有了这个幸福家庭！”歌声里，凄厉中带着更强烈的怨恨。突然，被截剩一半的腿出现在我座位边缘，把我吓个半死，连连往后退。

原来是一个双腿被截肢，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他跳了上来，四处张望，继续唱着，像是在努力地吸引全车厢乘客的注意，又像是在检查哪位乘客还在睡觉，打算再唱大声点把他们吵醒。唱完悲惨身世，他跳下地板，开始轮流拍车上每位乘客的大腿，一边拍，一边继续唱着，同时把帽子伸到乘客膝盖前，用犀利而幽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们，好像在说：“我这么惨，还不快给我钱！”看到他这副模样，我那排的乘客都摇头表示拒绝。于是，那男人恶狠狠地盯了我们几眼，当着我们的面，在我们那排地板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接着又换上可怜的脸面，向下一排跳去……

“乘客们请注意，火车将于XXX分钟抵达XXX站。需要下车的乘客，请收拾好随身物品，做好下车准备。”恐怖的歌声刚停止，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就走了进来。他立在过道处，满脸微笑，温柔地提醒乘客们。我立刻惊恐地上下打量他，直到看到他左胸挂着的“火车乘务员”的胸章，我才长舒一口气，放下紧绷的神经。

可是，当“火车乘务员”从衣袋里抽出一瓶白色药盒，慢慢举起，缓缓张开双唇，准备开口讲话时，我立刻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