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幼时，父母外出工作，便把我送到外婆家。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
外婆家在乡下，那里有潺潺的溪流，弯曲绵延至天边的石头小道，推开窗就能看见长满翠绿青草的山坡，以及外婆院子里的桂花树。
这棵桂花树是外婆嫁过来时她亲自种下的。经过她几十年悉心的照料，原先细小柔弱，任凭风雨蹂躏的小幼苗，现在长得躯干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根部盘块状隆起，枝条曲裹拐弯，蔓延至与屋顶齐平，桂树常年绿叶繁茂，半个院子都笼罩在它的影子下。
我儿时的记忆大多与这棵桂花树有关。
初秋，树梢上的桂花肆意绽放，一簇一簇地从枝叶间隙冒出来，远远看好似朵朵金黄的云彩。
我体质柔弱，一到这时就发烧咳嗽。外婆抱着我到处求医，县城三甲医院、村里赤脚医生，中草药、西药都试过。那时院子里出现最多的画面就是，外婆一手抱着我，一手拿着蒲扇轻轻扇着熬汤药的小砂锅，汤药慢慢沸腾翻滚，将锅盖顶起，发出轻轻的“砰、砰、砰”声，我闻着浓郁的药味和桂香，听着锅盖顶起又落下的声音，趴在外婆结实的肩膀上，恬然入睡。
中药很苦，每次看见外婆端着一大碗黑乎乎的汤药，我就拼命奔跑抗拒。奈何外婆那厚大有力的手一把就揪住了我的衣服，我只能仰着头，双手推开外婆递过来的碗。这时，外婆就会伸手从头顶垂下来的枝条上摘几朵花瓣，放进药碗。桂花甜美的馨香争先恐后地钻进我鼻中，我两眼盯着浮在药汤上打旋的金黄花瓣，一时竟入了迷，外婆趁机将药一把灌进我嘴里。
等我大一些。外婆去忙农活时，留我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我喜欢围着这位“伙伴”奔跑，不时捧起地上零散细碎的金黄，用力朝头顶一抛，桂花飘落如雨，落满我的头发和肩头。我仰起头，咯咯咯地笑。
初秋的晚风清爽宜人。晚饭过后，外婆在树下铺开一张草席，两人躺在上面乘凉。我抬眼望着，茂密的树叶遮住了大片星空。在旁边屋檐微弱的灯光照耀下，桂树枝叶就成了黑幕，点缀在枝头的花朵就成了星星。
我看着秋天的“星空”，听着外婆讲吴刚伐桂的故事。一阵凉风吹来，树上的星星纷纷掉落，空气中浸满甜蜜的花香。我伴随着这股花香渐入梦乡，与吴刚、嫦娥相会。
时光在桂花的绽放、凋落过程中流走。我不断长大长高，桂树也在向上生长、延展枝干，外婆却慢慢衰老变矮。
再大一些，我因为升学回到了父母身边。再后来，外婆生了一场大病，舅舅一家把她接回城里照顾。院子里只剩下那棵桂花树。
前几天，我放假回来看外婆。昔日里干活雷厉风行、麻溜勤快的农村妇女，现在已经衰老成满脸皱纹，行走需要搀扶的老人。外婆欣喜地用她那干枯僵硬的手掌抚摸我的脸，喃喃道：“乖孩子，还记得我院里的那棵桂花树吗？不知道这么久了它怎么样了，我太老了，不能回去给它加肥了。”我问外婆，为什么当初选择种桂花树？
“最开始是我刚嫁给你外公，想家了，两边又太远，我想起我家门口有桂树，也就种了桂树。后来有了孩子，你外公觉得它占了太多地方，想要砍掉。我说桂花、桂子，希望孩子们都学业有成，富贵平安，就没有让他砍。”
我才想起外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回过娘家，她一生都为了丈夫、孩子和孙子奔波忙碌。
我独自回了一趟乡下，回到外婆的院子。推开门，我看见那棵桂花树仍静静地立在那，粗壮的树干上有好几处地方冒出了小芽，树根继续向四周扩展，把旁边的土墙都挤出一道道裂隙，树顶的高度早已超过了屋顶。
微风吹过，树上的花瓣纷纷飘落。看着这熟悉的一瞬，药炉、星空、草席，所有的记忆重新被翻了出来，我的眼前浮现了我与外婆在树下玩耍的场景，外婆把几支桂花枝叶插在我的辫子上，别在她的耳朵边，随后两人咯咯咯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