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信仰

2021-12-31 16:00:07

在我的印象中,外公和所有普通的老人一样,总是微眯着眼、佝偻着背脊,每天都在操心今天又要做什么好吃的饭菜。每次回去,我总能吃到一桌丰盛的客家风味。他总是囿于厨房,我却不知道,他也曾经历时代的风雨。

时间追溯到1947年,外公从惠州市博罗县柏塘镇上的一所初中毕业。在那个年代,普通老百姓既没有足够的钱供家里的小孩读书,又对学业不太重视,毕竟能够吃上口热饭就已经足够幸运了。口腹之欲尚且不能满足,更毋论更高层次的需求了。读书既要花钱,还得舍出去一个劳动力,算来算去都不是合理的“买卖”,所以,那时候读完初中在村子里已经是件了不起的事了。

但是外公不愿意就这么结束自己的学习生涯,过上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他知道如果放弃读书,等待他的就只有工厂里生着铁锈的机器和散发着难闻焦油的环境,他不甘心。

于是在和家里商量之后,他便决定卖烧饼来赚取学费和书本费,半工半读再怎么样也比读不上书要好许多。家里一贫如洗,值钱的物件几乎没有,更别说一辆自行车了。而从家到镇上,整整有几十里路。那么遥远的距离,就像是将外公与学校隔绝的一座大山,这便要放弃吗?当然不!路不就我,我来就路!一个人一旦下定了某种决心,便有不可阻挡的勇气。没有自行车怎么办?那就走路!这是笨方法,却也是唯一的办法。

外公开始了起早贪黑的生活。晚上放学回来后,他先去帮家里把剩下的活做好。最后才有时间去和面,揉好面团后一一放到模具上做成馍馍,第二天凌晨便贴到壁炉上去烤,撒上芝麻,焦香酥脆的烧饼便做好了。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大地上的时候,外公就已经到达镇上叫卖烧饼了。每一天深一脚浅一脚挑着重担走几十里路,重担几乎压垮了一个孩子的肩膀,外公的脸庞渐渐消瘦,肤色也成了深色,双肩和双脚的皮破了又破,往往伤口结成的痂还没好,又增添了新的伤口。但他却乐在其中,“只要能继续读书,我就没什么怕的。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于我来说,卖烧饼再怎么累也只是身体上的劳累,可是如果我连读书的机会都失去了,以后生活的劲儿都没了啊!”就这样,外公依靠自己的双手,继续完成了学业。

新中国伊始,外公也成年了,他萌生了去当兵的想法。然而尽管新中国已经成立了,但是百废待兴,局势错综复杂,家里十分反对外公当兵,他们希望外公能够平安顺遂,不忍心他在外奔波。这条路行不通,那就换条路。当兵是为了能够报效祖国,为人民保家卫国,但不一定只有当兵才能为社会做出贡献。外公思来想去,他当初千辛万苦也要坚持读书,为的就是不走上讨生活的道路,多学一点知识,也就多一份底气。当时乡镇上坚持读书的小孩却很少,他们不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家里也没有人能够为他们指引方向,一般读完小学或者初中,就选择出去进厂打工了。看上去他们是能够早点赚到钱,为家里减轻负担,可是殊不知一辈子那么长,终点也和起点相差无几,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美好。外公在这个地方接受了教育,现在为什么不留下来教育下一代呢?哪怕只是告诉他们读书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也好,他们需要老师来为他们点亮一盏灯。

于是外公选择了做一名乡村教师,他坦诚地说:“我也许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去当兵,上战场为人民捍卫一片疆土,我的本事确实不大。”他似是回忆起那群孩子,眼神里带着一些柔和,“但我可以做这一方孩子的战士,粉笔和教案就是我的武器。”成为教师后,外公又向学校提交了入党申请书,成为共产党员。

如果就这么顺利地走下去,外公会以教师的身份一直工作到退休。然而,在他33岁那年——也就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国家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学校全都停课了,外公也不可避免地“下岗”,离开了心爱的讲台。这是顺应政策,也是无奈之举。

没办法继续实现理想抱负了,但是饭总得吃啊。那时候外公已经成家了,一大家子都靠着他养活,于是外公重操旧业——卖烧饼。当然,倘若只卖烧饼,供一个人读书是足够的,但外公身后是一个家庭,这就有点捉襟见肘了。经济来源过于单一,来钱又慢,外公不得不另想办法了。

农村最不缺少的就是土地,但由于受到文革的影响,能使用的面积并不算多,可利用的土地也是东一块西一块。当时外公并没有打算开垦荒地去种植粮食,而是选择了石草。石草的草茎圆滑细长,粗细均匀,软硬适度,纤维长,坚韧而又富有弹性,抗拉性好,最重要的是种子便宜,又好养活。这样的特点最适合编草席。用石草编织的草席具有放湿性和吸湿性,夏天凉爽而冬天不能保证说温暖,起码能做到不冰凉,因此风靡一时。收割完石草后先放到具有驱蚊作用的水里浸泡几个小时,再拿出来晾晒。那段时间兴起了一股潮流,家家户户门口的院子都堆满了一捆捆石草。晾晒完毕后,外公发动全家来编织草席,夜晚灯火通明,一盏盏亮起来的灯是他们生活的希望。

尽管村里也有不少人卖草席,竞争激烈。但外公家编织的草席尤为出色,原本粗糙的表面被打磨得光滑且不硌皮肤,断口处平平整整而没有多余的草线露出,工艺和花式多种多样,所以生意也比别人家好,收入不断增加,家里的伙食终于有了改善。由一名教书匠变为卖烧饼和草席的,外公并没有抱怨,心里也没有落差感,唯一可惜的只是那些孩子们。他语重心长地说:“靠自己双手吃饭,从来就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我们堂堂正正做人,光明正大做事。”一直到文革结束,家里都是靠着这些来维持生计。

七十年代末,文革终于结束了,国家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鼓励发展国民经济。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在党中央的大力支持和积极推广下,国家进行土地改革,正式确立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包干到户的方式大大解放了农村的生产力。不仅如此,经营的单位缩小到家庭,每家每户都能分到土地,外公家也因此分配到了一亩多的土地。柏塘镇属于低矮山区,气候温暖宜人,降水量适中,无论是地形还是气候,种植茶叶再适宜不过了。于是大家一合计,种植茶叶实现多种经营。

正所谓 “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于是每个山头种满了各家的茶叶,开创了属于本土的茶叶品牌——柏塘山茶。茶叶的价格根据季节而定,春分前后最贵200-250元一斤;秋季则要低廉一些,为180-200元一斤;5月-7月的最便宜,只卖90-120元一斤,不一而足。

辛苦是辛苦了点,但做什么工作不辛苦呢?能够分配到一块六七百平方米的土地,在自家的土地上劳作,大家脸上的笑意也都真切了许多,再怎么累也值得。就这样,外公家渐渐富裕起来,不用再想着去卖烧饼来赚取生活费了。攒够了积蓄之后,外公便打算给家里换套房子。于是他在距离圩镇比较近的地方买了块地皮,建了二层楼房,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足够一家人居住。而旧的房子就出租给外省人住,尽管家里的收入一般,外公却没想过靠着收租多赚一些钱,他知道外地人打工辛苦,于是偌大的房子每月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一点费用。家里其他人建议提高租金时,外公正色道:“政府对咱好!我们做人也要学会知足,不要太贪心了。大家都是辛苦人,彼此体谅一下,收那么多房租干嘛呢?”

后来外公老了,家里也有人做饭,不用操心养家的事,但他还是固执地在厨房里忙碌,甚至一大清早赶往镇上给大家买早餐。忙碌了一辈子,他是怎么也不肯歇下来。他囿于厨房,但是我知道,他也曾经历过时代的风雨。

自外公出生以来,他所看到的世界便是战火纷飞,民生凋零。这样的世界,连看到的颜色仿佛都只剩下灰色,如同石头一般压抑又窒息地压在外公的胸中,难以呼吸。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外公更能知道新中国成立以及和平的社会是多么来之不易,多么可贵。而带来这一切的是中国共产党,他想要追随他们前进的步伐,为这一份伟大的事业添一片瓦、加一块砖,他也的确做到了。

后来,外公成为了党支部书记。入党五十周年的那天,党组织给外公颁发了荣誉勋章证书。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金色的光辉反射在外公的脸上,照亮了这位老党员这五十年来的忠诚信仰。

作者/通讯员:2020级财经新闻1班 黄婉莹 | 来源:宣传部 | 编辑:伍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