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歌,有各种各样的主张。有说诗歌是抒情艺术要自由表达的,有说诗歌要讲究形式美合仄押韵的,有说诗歌要表达人民的心声,也有说诗歌无非是闲情逸致。当然,说诗歌是精神病的呓语,也无可厚非。当下最流行的文青矫揉造作姿态之一,也和诗歌有关,叫做“诗和远方”。对于那些疲于奔命谋生的人来说,所谓“诗和远方”的说法,和精神病呓语也差不多,这大概就是把诗歌当作了致幻剂吧。对于囊中羞涩的人来说,远方总是很远,诗却可以在网上冲浪时,随时可以读一读的。
每一种说法都有它的道理,“诗无达诂”,说的就是关于诗歌的理解,没什么真理性的答案,诗歌更应当在美学的意义上去理解。诗歌与对诗歌的理解不同,诗歌是诗人提供的文本,作为读者没法去改变,而诗歌的理解是读诗的人结合自己的观念和经验的二度阐释。因此,阅读诗歌的感受,和个人的偏爱有关,只要不违背人伦法律的基本底线,哪种主张都有存在的理由,喜欢就好。
关于对诗歌的喜爱,我偏爱布罗茨基的说法,他说:“纯文学的实质就是短诗。”这话那么斩钉截铁,给我写不了长诗背书。其实长诗短诗都有优劣精粗,但是个人喜好却全无道理好讲。从历史上说,诗歌应当是人类最早的文学体裁,而长短音韵,应该说和语言的发展状态,以及人类的生活状态密切相关。想像蛮荒时代,怎么可能像现在一样,一开口就是长篇大论,哪里有那么丰富的语言资料?而生活状态,大概也不可能,也不需要长篇大论。古代的语言总是短暂、鲜活,少了拐弯抹角,多了直截了当。特别是在中国古代,短诗多一些,这是否能说明原始的语言应该是最简洁有力的呢?
例子最能说明问题,下面举个例子。比如描写爱情之决绝的一首诗这样写道: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翻译成现代嬉皮文就是:
“那啥啊,
就咱们俩,
我告诉你额,
不带变心的。
除非山被愚公都削平喽,
长江珠江黑龙江都干喽,
冬天咣咣地打雷,
夏天下大雪那个纷飞呀,
就是一路火花带闪电那样紫,
天地都合到一起了,
就是那时候,
咱俩才能分开呃。”
这毒誓发得也是没谁谁了,旁边的客官说了:我忍你俩很久了,这狗粮晒得不合理啊,这蒙谁呢?天地都合在一起了,早把你俩压瘪了,还咋分开?由上面这个例子可以见出,若是谈恋爱谈昏了头,是可以不讲究科学常识的。这还是汉代的民歌,更古老的民歌远比这更直接更有趣,比如甲骨文中的“癸卯卜辞”有一首歌谣这样写道:
“今日雨。
其自西来雨?
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
其自南来雨?”
多带劲儿的一首诗啊,要点一千个赞。这首诗像是一个对话,巫师说:
“今儿要下瓢泼大雨。”
然后,酋长就问:
“这雨是打西边来呢?
这雨是打东边来呢?
这雨是打北边来呢?
这雨是打南边来呢?”
这得是一个多么罗嗦的酋长啊。这种表达很似儿童的语言习惯,可见初民是多么可爱。当然若是外面正晒着粮食,抑或东北人正晒着大酱缸,这么慢腾腾地说,慢腾腾地问,怕是外面已经下起雨了,不管打哪头来的雨,若是让粮食湿了,让大酱缸落进雨了,怕都是要挨打的。
虽然我举出了这样煽动热血的、幽默风趣的例子,这样直截了当的描写,但是我并不能从语言学的角度做更多的说明。关于语言的学问我是外行,我只是做些文学的揣测,瞎说而已,要问原初民的语言风习,这些是要请教语言学家的。不过,按布罗茨基说“纯文学的实质就是短诗”的说法,短诗的确更切近生活的本质——前提是生活有本质。我更愿意说:短诗距离生活更近、距离生活中人类的情感状态更近、更易于快捷地表达。一方面,短诗的短,要求文字锤炼得更直截了当,要求在简短的字里行间见意境、见意象,见心明性;另一方面,原初的短诗,实际上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口语体”,口语体不装腔作势、生动活泼,直达心底。
其实,我认为诗歌更像是用语言的方式洞察世界、想象世界,或者以语言洞察时间和空间,想现实中之不能想,审美地满足心底的愿望。当然,一首诗不仅仅是情绪,更是建造由时间和空间构筑的想象界——摆脱或渴望的“远方”。事实上,人在现实世界不可能生活在别处,而诗歌为生活在别处留下了余地,诗歌淡化了现实的逼仄,有点审美乌托邦的意思。诗歌用语言重塑伊甸园,这大概是诗歌的魅力吧。当然,幻想的满足并非只是空想,它与人类的感性思维能力有关,语言创造的世界不同于绘画和音乐创造的世界。语言创造的世界给人更大的想象空间,因为语言的本质是抽象的,而对语言的想象则是形象的,语言连接了抽象和形象,这是语言的伟大之处。没有创造语言之前,人类是怎么活的?我不知道。但是,有了语言之后,我们的世界不仅有实体的、物质的缤纷斑斓,而且,语言给我们留下了新的参照物:比如那个姑娘像是林黛玉——柔弱似水、翩跹袅娜,那个小伙子像是贾宝玉——脂粉堆中、旖旎情长(这咋像是说小鲜肉捏)。无中生有,像上帝一样具有了创造世界的能力,这是语言给与诗人们的恩惠。
诗歌帮助人们想象生活的多种可能性,诗歌可以打开生活的大门。“没有想象,人活得和臭咸鱼有什么区别呢?”“给自己留点愿望,努努力,万一不小心实现了呢?”这些习以为常的调侃,并不都是闲极无聊的牢骚,有些事其实只是走出一步的问题,读读诗,也许能开个脑洞,打开生活的多种可能性。
诗歌也许是一个密码,它比芝麻更有希望,阿里巴巴的山洞也并不远,只要你去打开,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有宝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