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至

又是一年春天。下了好几天的雨，心情也变得阴郁起来，南方的湿冷又毫不客气。倒春寒把人带回了冬天。情绪随雨流进下水道后，再与潮湿摸爬一遭，又一次回到了地面。我在这样的轮回里看见了人的一生。阴湿的天气总能让人联想到衰老与死亡。

在小的时候，曾有一次，我开玩笑地对奶奶说：“也许我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去，才不要像奶奶一样等到头发都白了呢。”只记得老太太生气地拍了我的嘴巴，让我“呸呸”地吐口水，并勒令禁止我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而后又没好气地说，她的宝贝不会老，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不懂事的我是不解的，但是那一句“人为什么要活那么久”没有问出口。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不懂事，想必惹得奶奶伤心了。但同时又感到诧异，那时的我就已经开始考虑衰老和死亡了吗？说出这样的话，怕是对衰老与死亡“毫不畏惧”，是对生命的失敬。又颇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的英勇。长大一些，对生命开始有了理解，就再也不敢有这样的想法了。

我想，那时奶奶对我的胡言乱语，不仅仅是生气吧。她是不是也在病痛的夜里担忧着人生的必经？衰老的事实是否也曾笼罩着她？就像这初春久久不散的阴雨。

对人来说，衰老意味着皱纹、疾病、无力和行动不便，更有心理上的压力与不安。当我读到《霍乱时期的爱情》时，又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老将至”的不安。书中以德胜阿莫尔的自杀为开头，揭示了这位花甲老人面对衰老的极度恐惧。在他年轻时，与爱人在无人的沙滩上纵情欢愉后，他们赤裸地躺在一起，德胜阿莫尔突然感叹道：“我永远也不会变老。”身边的爱人把这句话理解为他要与时间的劫掠进行殊死搏斗的英勇决心。这使我想到曾经说出这样的话的自己。但不同的是，我是出于童言无忌，他则是更为明确、直白、坚决地表示——他决定，要在六十岁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对于德胜阿莫尔的“想不开”，我有过这样的理解：人在年轻时，在感受到生活正精彩、世界正缤纷的时候，会更难接受自己的衰老。与人到老年时，逐渐同衰老和死亡达成妥协的状态相比，“年轻”与“衰老”的冲突激烈，精彩的生活与“逐渐失去力量”的矛盾更为突出，以至于让一个仍然健康的老人在衰老与死亡之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死亡。他对死的决心，对衰老的恐惧，藏在那些看不见的、被塞住了的、密封的窗边与门缝里。

趁着今天太阳稍稍露面，不敢放过一丝机会，打算到学校附近的绿道走走。路旁的树已经冒出了新芽，嫩绿的一片在眼前铺展开来，此时我闻到了生命的味道。走着走着，却发现道旁有个黑影。走近一看，是条趴着的，已经奄奄一息了的老黑狗。朋友告诉我，有的狗会在自己老了的时候离开家，偷偷找个地方，趴着，静候死亡。突然间，我意识到当年对奶奶说的那句玩笑话的残酷。

在我尚且年轻的生命里，还没能体会到生命的这些必经。我在精彩的生活里畅想未来，也会苦苦思索生命的意义。衰老对我来说好像还很遥远，虽然我明白终有一天它会到来。但年轻的底气让我仍能保有一些不服老的倔强。人会老，但是我相信年轻。

曾被朋友问过一个问题。我们同样对衰老抱有疑问。他问：“传说年轻人内里有一团火，可我总感觉冷，是不是因为对衰老的恐惧撕裂了它，散落在各处，所以聚不成火焰了？”

当时的我不知如何作答，但今天，我想好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不用担心。老虽将至，但，聚是一团火，散也满天星。”同样的，想对那时的奶奶也这么说。